發文者:小D/seanjung10315 
2005/01/11 13:41:27 張貼於家族
作者【古蒙仁】聯合報/中華民國九十四年元月九日、十日連載
在這兒誕生的那個女嬰,長大後竟是紅遍華人社會、深受國人喜愛的歌壇巨星鄧麗君,田洋村的村民是否會同感榮幸?田洋村的歷史又該如何改寫呢?

故事從一座三合院開始
民國四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,鄧麗君出生於雲林縣褒忠鄉田洋村,一直到八十四年五月八日,因氣喘病發作病逝於泰國清邁,在短暫的四十二年的人生歲月中,她隨著家人住遍全省除了南投縣之外的十九個縣市,卻再也不曾回到她的出生地。
即使在雲林,鄧家也曾住過大埤和褒忠二個鄉;縱使住過這二個小村莊,他們居住的時間竟也是非常地短暫。因為鄧麗君出生一年後,她的父親鄧樞便從部隊退役,舉家遷往離雲林十分十分遙遠的台東縣池上鄉,開始在每一個不同的縣市過著像游牧民族一般不斷遷徙的日子。
鄧家這段「全省住透透」的日子,剛好印證了國民政府遷台之初那段風雨飄搖的歷史歲月;對離鄉背井的所謂「外省人」來說,尤其是一段顛沛流離的生命歷程,注定了要在異鄉的土地上無止境的漂泊,以尋找一小片可供安身立命的土地。
座落在褒忠鄉田洋村九鄰十七號的章家農宅,是一座典型的中台灣農村的三合院建築,舖著灰瓦的屋簷低垂,每個房間只有小小的一扇窗扉,裡頭總是透著昏濛濛的天光。唯一透光的地方,便是二旁護龍合抱的院埕和後面的菜圃了。由於土地貧瘠,謀生不易,整個田洋村裡裡外外都是靜悄悄的,少有人跡。
民國四十一年二月,鄧父隨著部隊從大埤鄉移駐褒忠鄉,在龍岩糖廠附近擔任看管蔗田的監工,收入微薄,既無宿舍可住,又無力置產,便暫時寄租在這裡。一家五口總算有了遮風擋雨的地方,也給這座一向沉寂的三合院帶來一些生氣。翌年年初,鄧麗君即在右廂的房間裡誕生。一年之後,鄧家像風中的飄蓬一般,又悄悄地搬離了這兒,章家的三合院又恢復了原先的寂靜。

歷史的空窗期
如不是時代的動盪所掀起的這些浪花,窮鄉僻壤的田洋村真的會靜謐得像一池死水,純樸而封閉的農村社會,怎麼會有來自五湖四海的「外省人」居住在這兒?一小棵的「芋仔」又如何在眾多的「蕃薯」之間生活下去呢?
更稀罕、也更難得的是,在這兒誕生的那個女嬰,長大後竟是紅遍華人社會、深受國人喜愛的歌壇巨星鄧麗君,田洋村的村民是否會同感榮幸?田洋村的歷史又該如何改寫呢?
但田洋村的村民們畢竟是後知後覺,當鄧麗君在歌壇走紅,當鄧麗君的歌聲跨越二岸,他們竟然渾然不知二、三十年來經常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個甜美可人、歌聲輕柔的鄧麗君,竟是他們鄰居的女兒,在田洋村出生的那個小女嬰呢!
一直到鄧麗君遽然過世,來自香港、新加坡、日本的記者們千方百計找到這兒,爭相攝製鄧麗君的紀念專輯時,他們才從記者口中知道一代巨星竟然是在這座三合院裡出生的。
顯然,在鄧麗君短暫的四十二年歲月中,包括鄧麗君本人在內的鄧家成員,自從民國四十三年搬遷離去之後,就不曾再回來田洋村;而田洋村的村民,包括鄧家的房東章修在內,都不知道鄧麗君就是在這兒出生的。換句話說,鄧麗君在世的這四十二個年頭,在田洋村是不存在的,雲林鄉親們對她的一生懵然未知,也無從分享她在歌壇大紅大紫時的光彩和榮耀,這段四十二年的空白歷史,該如何來填補,又該由誰來重寫呢?

還原雲林的女兒
民國九十一年七月一日,我返鄉擔任文化局局長,就職的第一檔大型活動,就是將聯合報系辦理多年的「全國巡迴文藝營」首度引進雲林,在雲林科技大學盛大的舉行。開幕典禮那天,「聯合文學」發行人張寶琴女士到我辦公室聊天,我特別請教她如何在雲林推動文化工作,她不假思索地說,辦個鄧麗君的演唱會,或蓋個鄧麗君紀念館,保證轟動。
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鄧麗君和我是同鄉,也是雲林人。乍聽之下,我真的有些難以置信,張發行人看我瞠目結舌,還揶揄了我一番,並言之鑿鑿地告訴我,她在褒忠出生,但住沒多久就搬走了。
張發行人所能提供的資訊,也許是閒話一句,只有這些零星的消息,並不足以供我做業務規劃的依據,但仍令我佩服不已。人家畢竟見多識廣,以她經營媒體的宏觀角度來看文化工作的推動,涵蓋的層面既深且廣,已超越了我們自詡的「文化人」常有的偏執和盲點,單是她所提出的辦理鄧麗君的相關活動,就可見一般了。假如仍拘泥於「大眾文化」或「流行文化」的爭議,硬要從中將之切開,這樣的文化內涵,也未免太過偏狹或窄化了。
總之,張發行人無心插柳的一席話,對我返鄉工作之初那種百廢待舉的急迫感和茫然失焦的複雜心情,無疑是一粒定心丸,從而擺脫了我一向標舉的精緻文化的糾纏,彎下腰身到大眾的通俗文化中去尋找傳遞文化的火種。
從那一刻開始,鄧麗君彷彿在我的心中活了過來,而且和雲林這塊土地緊緊地結合在一起。我自忖,我對她的認識並不多,雖然聽過她不少的歌,也會啍上幾句,但嚴格說來並不屬於死忠的歌迷,我對她的認同,毋寧是同鄉的情誼更甚於她的歌藝。
但對雲林廣大的鄉親們來說,她(乃至他)們最缺乏的卻是這種流行或時尚的典型,環顧縣內當代各種政商名流、鄉紳雅士,好像只有鄧麗君有這樣的魅力,能讓人從她身上感受到不一樣的雲林。
因此,我心目中雖已有了另類的雲林人的典型,也下定決心要將她還原為雲林的女兒,只是一時還不知道在什麼時機、用什麼形式來呈現她,才能讓鄉親們重新來認識這個雲林的瑰寶。

月亮代表我的心
那年九月中秋節,我接事不到二個月,即大膽的引進台北市交響樂團排演的歌劇《蝴蝶夫人》,在斗六運動公園做二場的戶外公演,其中第二晚演出時還碰到下雨,成千上萬的觀眾披著雨衣繼續看表演,而且依然看得津津有味,沉醉入迷,不忍離去,那種畫面看了真是令人動容。估計二個晚上擠進來觀賞的人數超過二萬人,締造了雲林縣觀賞表演人數最多的記錄。
第二年中秋節,我打鐵趁熱,趁勢在同一地點推出台北市國樂團製作的黃梅調大戲「梁山伯與祝英台」,現場人山人海,幾乎把運動公園擠爆了,二個晚上演下來,觀賞的人數超過二萬五千人,又破了記錄。
這二場大型中秋晚會的成功,帶給我無比的信心與勇氣,但同時也給我帶來更多的壓力,因為縣民們已有更高的盼望與期待,第三年(也就是去年)的中秋節,我會給他們準備什麼特別的中秋大餐?
答案其實二年前就在我心中蘊釀了,只是那時我還沒有信心,也沒有現成的節目,如今竟然水到渠成。今年二月,鄧麗君文教基金會推出大型歌舞劇《但願人長久》,以鄧麗君的感情生活為主軸,用歌舞的形式來呈現,劇中穿插了數十首小鄧唱紅的名曲,在台北社教館公演時,我特別前往觀賞。
看完之後,我確信這就是我要的東西了,因為第一場即是以她的出生地為背景,小鄧麗君在農村長大,幼年時在小溪中與兄弟捉魚玩耍,在田野中高歌練唱,充滿了田野的趣味,這些情節簡直就是故鄉的翻版。因此,這不僅是今年我要為雲林鄉親準備的中秋饗宴;也是二年以來一直未曾忘情的心願,將鄧麗君還原為雲林的女兒,並以此身分重返故鄉,讓鄉親們重新認識她。

過河卒子向前行
為了接洽、安排這場演出,我和鄧麗君文教基金會的執行長,也就是鄧麗君的胞弟鄧長禧先生磋商了將近半年。我希望這次到雲林的演出,內容還包括鄧麗君的文物展,以及尋根之旅,由鄧家成員帶領文化界及媒體重返他們的故居,見證他們家族早年寄居在褒忠的生活史,以填補鄧家在雲林的歷史中的這段空窗期。
這些附加條件鄧家都沒意見,也相當支持。因為據他們了解,田洋村那座老舊的三合院還在。但鄧母因臥病在床,無法陪同前往。他們兄弟倒很想藉這次演出的機會重返故居,看看闊別四十多年的故鄉。
唯一的問題還是在演出的部分,而且問題的複雜遠遠出乎我的意料,演出的人員、地點及經費,每一個因素深究下去都是問題重重,好幾次我都想打退堂鼓。因為光是經費一項,基金會雖然一再精算節省,還是超過五百萬,這哪裡是縣級的文化單位負擔得起的?
即使我能說服縣長和主計部門,也過不了議會那一關。縣府的財政已夠窘困了,哪有餘力來做議員們一向視為可有可無的文化活動?
最不可測的還是天候的因素,因在戶外演出碰上颳風下雨的機率相當高,何況去年的颱風又特別多,每次都帶來慘重的災情,萬一碰上了,豈不一切泡湯?這種責任豈是我一個人負得了的?
但最後我還是決定奮力一搏,說服了縣長和主計部門,趕在臨時會中辦理追加減,送議會審查。在議會三進三出,折衝協調,從已被刪除的絕望中提出複議,再經過三次表決,終於敗落復活。當議長敲下通過預算的議事槌時,我不但沒能鬆口氣,反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,從四面八方湧來。因為在眾目睽睽之下,我已經成了過河卒子,只能奮勇向前,沒有退路,所有的成敗都要由我一人來承擔了。

鄧家的尋根之旅
去年九月十四日,也就是演出前十天,我約了縣內的媒體和文化界的朋友,一起到田洋村尋訪鄧麗君的故居。鄧麗君的大哥鄧長安也從高雄專程趕來,連他們的老房東,年過七旬如今已定居台北的章修老先生,也在我一再敦促之下拖著老邁的身體趕來參與這場盛會。
上午十點,我們二十來人齊聚在那座古老失修的農宅之前,小小的三合院頓然顯得局促不堪,加上風聞而來的村人,扶老攜幼,團團坐在二側護龍的矮簷下圍觀,恐怕是一向人跡罕至的田洋村難得一見的盛況了。
近午的陽光當空直射下來,白花花地十分耀眼,竟然令人感到燠熱不堪。記者會便在正廳之前的矮簷下舉行,由於沒有陰影可供遮陽,不到十分鐘,胖碩的鄧兄已是汗如雨下,我們索性直接進入右邊的廂房,也就是小鄧出生的房間,提早讓媒體朋友拍照發問。
一如日前我第一次踏入這個房間時的好奇與感動,記者朋友扛著笨重的攝影機在狹小的斗室裡幾乎難以迴身,紛紛撞成一團。裡頭黑黝黝一片,中間用三夾板隔間,有一半的空間打成通舖,牆角胡亂地堆著薄被,天花板上只孤零零地垂掛著一盞燈泡。任誰也難以想像,我們所熟悉的在螢光幕上一向光鮮亮麗的一代歌后小鄧,會是在這個簡陋而寒傖的斗室裡誕生的。
據鄧哥表示,小鄧是接在三個哥哥之後出生的唯一女孩,鄧父對這個掌上明珠視為至寶,她出生那天,賀客盈門,熱鬧不堪,他父親特別在房間裡加裝了一個大電燈泡,把一向昏暗的房間照得燈火通明,讓他們度過難忘的一天。如今這個燈泡依然孤零零地掛在上頭,俯照這個空蕩蕩的小房間,彷彿在為她的出生做見證。此外,他也曾在這兒熱心地為小妹換尿布、再拿到水井洗;不過總是不得要領,還是得靠房東幫忙才能洗得乾淨。章老先生在一旁聽了頻頻點頭,一切盡在不言之中。
床舖是空的,外頭白花花的陽光依然照不到裡頭,草蓆透著幽幽的光澤,即使在大熱天也閃動著絲絲的寒意。木質門窗已老朽,油漆已剝落,只能透過窗扉一小片的天光,瞥見外頭菜圃的一抹綠意。襁褓中的小鄧,哪裡知道外頭風雨飄搖的時代和艱難困苦的歲月,還沒待到能夠自己走下床,命運已將她帶到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地方。
當時還沒有記憶的她,可曾知道田洋村的這座三合院,就是她生命的源頭?長大後憑著甜美的歌喉在歌壇一路闖蕩時,可曾記得故鄉的土地和鄉間的小路,與摘星的道路是同樣的崎嶇?而在攀登歌壇高峰,唱遍海內外各大城市時,可曾想過為窮鄉僻壤的鄉親們高歌一曲?
這些問題都隨著她猝然的隕歿而沒有答案了。

何日君再來?
九年之後,我們假設她依然健在,我們雲林鄉親願意以最誠摯的感情和最熱烈的掌聲,迎接她返鄉,並為我們這塊土地和鄉親而獻唱。
是的,九月十五日這天,「思君十年,鄧麗君紀念文物展」在雲林縣文化局的陳列館熱烈地開幕了。
九月二十四、二十五這二天,在中秋的月亮最圓、最亮的晚上,我們在斗六市的運動公園,準備了最寬闊的舞台,最璀璨的燈光,也聚集了成千上萬的鄉親歌迷,為的就是要聽她為我們高歌一曲!
不錯,鄧麗君並沒有去世,大概自知還欠故鄉一份情吧!她又回來了,回到她從來不曾回過的故鄉,重登她一直未曾忘情的舞台。當布幕拉開的時候,鄉親們看到了最熟悉場景,看到童年的小鄧從舞台虛擬的曠野中跑出來,一邊高聲喊著:媽媽,媽媽……
是的,鄧麗君又回來了。四十二年的生命輪迴,又再一次重現在鄉親們的眼前,四十多首悅耳動聽的旋律,彷彿在訴說她美麗而短暫的一生。現場上萬名的鄉親被劇情和歌聲牽引著,墜進了如夢似幻的情境裡,多麼令人陶醉!
只有我是清醒的,只有我能超越這一切的真實和虛幻,和舞台上的鄧麗君合而為一,深刻地感受到她身為雲林的女兒的驕傲。那些舞影和歌聲,不盡然是她的,而是屬於我們雲林人的,代表了所有雲林人的夢想和希望,出身貧苦卻生性樂觀,不畏困難,勇於表現自我,終於揮灑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。
迎鄧麗君返鄉的心願已了,明月當空,我欲乘風歸去,到銀河的彼岸,問候劇終時獨自哀傷地走向月亮的小鄧,今宵離別後,何日君再來?再來雲林與我們的鄉親相聚?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小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